
新中国成立以来的60年里,中国农村发展有26年与“公社”一词密不可分。那时,公社是农村最普遍的制度模式。
而在改革开放30年间,中国农村则是和“包干到户、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”紧密相连的。直到现在,中国农村依然还在实行这项制度。
人民公社的肇始之地,是在河南省驻马店市遂平县的?岈山镇(2009年刚刚由?岈山乡改成?岈山镇)。1958年,我国第一个人民公社――?岈山卫星人民公社在此诞生。经历过26年的时光,直到1983年,?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改为?岈山乡。1978年,距离?岈山千里开外的安徽省滁州市凤阳县小岗村,18位因人民公社“一大二公”生产模式而饥饿难忍的农民摁下鲜红的手印,开始尝试“包干到户”的生产模式。
“吃食堂”、“闹饥荒”
9月初,随着一场秋雨的到来,河南省驻马店市秋意渐浓,天气一下子凉了起来,人们都加上了外套。从驻马店市区往西北方向行驶30多公里,便到了?岈山镇。沿路记者看到,大部分玉米被秋雨浇得倒伏在地,人们正在抓紧时间收割庄稼。
当年的?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旧址,就坐落在象山脚下。在旧址院内,记者见到一幢坐北朝南、双面两层砖木结构、青砖墙面、红瓦铺顶的办公楼。刚从玉米地里回来的义务守护人周留栓告诉记者,这座楼始建于1958年10月,当时是整个遂平县最高的楼房,当地群众习惯性地称之为“大楼”,其作为公社办公楼一直使用到1983年。
64岁的周留栓是?岈山镇周楼村人,2004年退休,此后一直从事人民公社旧址的保护和资料收集整理工作。在他的房间,记者见到了有关人民公社各个时期的详细资料和图片。
有工人正在对老楼进行复原和整修,记者依稀能在墙上辨认出毛主席的画像和当年的标语。周留栓告诉记者,去年?岈山乡政府从这个院子搬迁到了新的办公地点,这里准备搞旅游开发。
周留栓至今仍然记得十分清晰,“1958年4月20日上午,13岁的我正在遂平县周楼村初小上课,老师向我们宣布了一条消息:‘转大社了。’回到家里,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,父亲兴奋地说着晚上要去参加‘转社大会’。”
所谓“大社”,就是把当时遍地开花的农业初级、高级社合并在一起,组成大的农业社,目的是协调生产中的矛盾,从而加快农业发展。其中的深意,当时别说是周留栓,就连他的父亲也不全明白。
周留栓记得当时有个顺口溜描绘了“大社”的美好前景:“住的是楼上楼下,用的是电灯电话,使的是洋犁子洋耙,路上的喇叭会说话,苏联有啥咱有啥”。
入“大社”后,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社里交东西。周留栓记得,“交了一头牛,一个耙,父亲把家里的大件物品都交给了公家。随后,家里的余粮也变成了公家的。后来,锅碗瓢勺都交了出来。”
随后便开始吃“大食堂”。?岈山镇上的老党员邱宝林依然记得,“‘大食堂’开始前半年伙食非常好,四菜一汤,还有肉,杠子馍(长条馍)管够。当时大家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,那日子敢情好,真要过上共产主义的生活了。”
顺口溜再次飘了起来。“杏花村,桃花庄,八个老婆夸食堂;桂花菜,丰收汤,八宝米饭喷喷香。老人吃了食堂饭,一夜长成托天王;铁匠吃了食堂饭,三间草棚能炼钢;工匠吃了食堂饭,能叫石蟾长翅膀;干部吃了食堂饭,心中升起红太阳;工人吃了食堂饭,发明创造赛孔明;军人吃了食堂饭,狠狠打击美国狼;社员吃了食堂饭,山坡也能产米粮”。
“吃了几顿好饭后,1958年,?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放了中国第一颗‘卫星’,轰动了全国。这颗‘卫星’是小麦亩产3821斤,消息放在1958年6月12日《人民日报》的头版头条上。”周留栓告诉本报记者。
紧接着就是大炼钢铁,邱宝林告诉记者,“刚开始我们看对面山上的土是暗红色,和铁矿石的颜色差不多,以为这就是铁矿石,就把山上的土拉来炼,却啥也没炼出来。后来干脆把家里的所有铁器都砸了炼钢。”
钢铁没炼成,大饥荒出现了。
放“卫星”说粮食产量特别高,国家下达的征购任务自然多,社员的口粮大部分都被征购了。再加上所有的劳力都去大炼钢铁,秋天地里的红薯很多没有收回来,烂在地里,粮食越发紧缺了。
邱宝林回忆说,1958年底食堂就困难了,“粮食不够吃了,食堂有段时间根本就不开火了,我们就只有去找苜蓿甚至是高粱叶子来吃。到了1959年,情况更为艰难,我所在的竹园村新庄大队总共才400来人,当年就饿死了80多人,活下来的连抬尸体都没有力气。”
几乎和?岈山的情形一样,远在安徽凤阳县的小岗村也在不久后把田“拢起来”,吃起了“大锅饭”。80岁的贾招英告诉记者,把田“拢起来”之后,几个庄子的人合起来一起干活,一起吃饭。“每天干活要走四五里路甚至七八里,时间都浪费在路上,尽管都一块干活,但大家都不出力,有的甚至在田埂上睡觉。你说这样产量能高吗?1959年、1960年两年更是碰上了自然灾害,从小麦收下来到水稻收下来那么长的时间,队里每人才给8斤小麦。”
现任小岗村副村长、当年冒死“包干到户”的“18老”之一的关友江告诉记者,“三年自然灾害期间,光小岗村(那时实际上还只是个生产队,只有105口人)就饿死60多人。此后1961年食堂解散,1962年分田到户,种一季后又‘拢’起来,继续搞公社式的生产模式,种的粮食不够吃,每个劳力最高的一年没有超过两毛二的工分,平均1个人1年能分到100多斤粮食就很不错了。”
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1978年。
“大包干”、“大丰收”
“吃不饱饭,就去要饭。年龄大的去要饭还可以,年轻人去要饭羞也羞死了,但这是由于制度的原因才吃不饱饭,不是我们不肯干活的原因。”关友江说。
为了吃饭,大家开始想办法。“我们一个队,先分成两组,接着两组分成4组,4组分成8个组,基本上每组就是一家人或是亲戚了。”关友江回忆说。
但这样做肯定是不能让外面知道的,于是就有了31年前那个冬天18个人摁手印的故事,大家赌咒发誓,杀头也不能对外面讲。
“最后就这样干起来了。”关友江告诉记者,结果,当年小岗村家家大丰收。“那时家里都没有多少堆放粮食的地方,家家户户都只能把粮食堆放在外面,全村都是粮食。在生产队的时候公粮交不起,包干后差不多完成了上10年的任务。”
关友江告诉记者,1979年,即“大包干”的第二年,小岗村农民人均收入由22元猛增到400多元,全队粮食产量达13.2万斤,相当于1966~1970年5年粮食产量的总和。
1980年,队里产花生3.5万斤,油料1万多斤,稻子19.9万斤。“花生达到了700斤一亩地,以后再也没有过。”
之后,小岗村的经验得到中央的肯定,并迅速在全国推广。
5年以后,?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改名为?岈山乡,原?岈山人民公社办公楼停用。转变观念后的?岈山人民也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分田到户,农民的积极性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,?岈山人民也迅速解决了温饱问题。
大“变化”、小“落寞”
实行包产到户几十年后,无论是小岗村还是?岈山镇,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不过?岈山镇党委副书记秦巍坦言,“和30年前比,我们和自己来比,确实是发生了巨变。但要是和沿海地区的农村比较,差距还是太大了。”
在?岈山镇,记者见到,这里超市已有五六家,家具店有5家。已是家具店老板的邱宝林告诉本报记者,“如今我们这里的农民也都过上了好日子,你看农民家里的房子装修得都不错,买家具都要买好的,差的还不要呢。”
?岈山镇党委书记曹渊告诉记者,今年1~6月,全镇实现生产总值1.49亿元,同比增长15%;完成一般财政收入91万元。2008年农民人均纯收入约为3500元。
小岗村的数字,则要比?岈山高不少。小岗村党支部书记许浩告诉记者,2008年,小岗村农民纯收入达6600元,同年安徽全省农民人均纯收入为4761元。小岗村的人均纯收入比安徽全省平均水平高出39%,比2003年翻了3倍。
即便如此,小岗村的经济发展水平在全国来看,也不算突出。2008年,山西大寨的年产值达到3亿元,人均收入1万多元。而江苏华西村2007年的人均纯收入已超过8万元。2008年,华西集团公司完成销售500个亿,实现利税30亿元,相当于华西村人均向国家交税40万元。
凤阳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郭如亮告诉记者,小岗村前几年不仅无法和发达地区的农村比,即使在凤阳县境内看,小岗村的收入状况也不是很理想。
作为安徽省第二批下派干部,沈浩于2004年初来到小岗村。他告诉本报记者,当时村民的住宅基本都是上世纪盖的瓦房和平房,收入来源要么是传统的稻麦、杂粮,要么是外出打工,与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。“我翻翻村里的账本,到2003年底,村里欠了4万块钱的外债,农民人均纯收入不足2000元,低于全县平均水平。‘一年跨过温饱线,20年没进富裕门’,这句话说得一点不假。”
昔日的两个“明星”乡村,缘何在改革开放几十年后,都显得有些“落寞”呢?
关友江向记者分析说,“农民达到温饱水平后,还小有余钱,便滋生了‘小富即安’的思想,不想谋求更大的发展。此外,小岗村没有好的地理位置,长期以来交通不便,还经常缺水。”
关友江将最重要的理由,归结在产业结构调整问题上。“传统的种植仅仅是够吃饱饭,够维持生活,要想富裕起来却很难。”
在?岈山镇,长期从事单一的传统农产品种植更显普遍,这种情况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改观。
曹渊告诉记者,“目前我们镇面临的主要困难是经济总量小,产业层次低,财政增长乏力。我们的农业没有特色,工业没有支持,服务业则刚刚起步。”
邱宝林给记者算了笔账,“一亩小麦产量1200斤,一斤8毛,玉米每亩能产1500斤,一斤9毛,除去化肥、种子、浇地和犁地的成本,一亩地两季的收入也就1200~1300元左右,一年下来10亩地只能挣1.2万元,这还没算我的人工成本。光靠种粮食是富裕不起来的。”
在?岈山镇,青壮年基本都外出打工去了。秦巍告诉记者,“我们镇两万六千多人口,出外打工的有六七千人。”
小岗村的情况也一样,记者在村里一转,除了开农家乐的几户人家,几乎见不到青壮年。
小作物、大产业
意识到光靠种粮食不能致富,小岗村人开始转变思路了。
关友江回忆说,2001年,随着江苏长江村的润发集团的进入,小岗村逐步走上了另外一条发展道路。当年,小岗村7户农民将自己承包的80亩土地承包经营权,以每亩每年500元的价格出租给润发集团,期限20年,建立了葡萄示范园。
从2002年起,润发集团开始向农户推广葡萄种植。到2005年,小岗村的葡萄种植面积发展到了400多亩。
小岗村人尝到了发展特色产业的甜头。但他们也发现,目前还没有发展类似葡萄等特色产业的相关技术,他们迫切希望能引进外面的农业龙头企业。
“筑好巢,才能引进金凤凰。”关友江告诉本报记者,下派干部沈浩来了后,重点是先把小岗村的基础设施搞好。“我们修好了直通村里的公路,村中心大街也建好了,我们还给每户补助两万元,沿街建了两层小楼。”
在小岗村记者见到,西头伫立着由费孝通先生题字的“凤阳县小岗村”的牌坊楼,南侧农民文化广场上的“大包干书卷”颇具气势;北侧新建的白墙青瓦、徽派建筑风格的村委会办公楼、档案馆、社区医疗服务中心,俨然已是一个完善的城市社区。
筑好“巢穴”的小岗村果然引来了“金凤凰”。今年3月20日,美国GLG农产品深加工高科产业园在小岗村开工。记者9月在这里见到,这个产业园已雏形初现,GLG公司项目负责人王倩告诉记者,这个园区以订单农业为基础,并计划3~5年内以小岗村为中心在凤阳县推广种植优质甜叶菊20万亩,每年使当地农民直接收入6亿元人民币。
“一亩甜叶菊每年可以给农民带来5000元收入,而种粮食的收入只有1000元左右。国庆节前,第一条生产线就要开工建设,而随着生产线的陆续开工,我们还要在当地招聘大批工人,同等条件下,小岗村的村民可以优先进厂。”王倩说。
小岗村目前所推行的重要改革就是进行土地流转,沈浩告诉记者,“在农村不论干什么,土地都是个重要问题。村民外出打工,土地利用率不高。必须用市场的办法,将分出去的土地集中起来,提高土地使用效率,发展现代农业,进而兴办工商业。”
对于以“大包干”闻名的小岗村来说,这种探索是个不小的挑战,也有不小风险。小岗村先后成立了食用菌生产合作社、葡萄经营合作社等专业合作社,形成了“承包制+合作社+互助金+农户”的发展模式。
关于土地流转,秦巍向记者表示,“我认为对此不能操之过急,根据我们的调查,很多土地流转了后,最后都改变了种植粮食的用途。如果这样,对于有着13亿人口的中国来说,粮食安全问题是否会受到影响?”
对此,沈浩认为,流转的土地不一定非要用来种葡萄或者经济作物,最普通的粮食如小麦也照样可以种。“现在我们的状况是品种不统一,种植时间也不统一,所以产生的效益和质量有很大的差距。如果通过土地流转或者通过组织合作,通过定单农业,我们就可以种植效益比较好的小麦品种,这也是粮食的一部分。所以流转土地和粮食生产的安全应该是不矛盾的。在某种意义上说,这样对粮食安全和品质更有保障。”
无论是在小岗村还是?岈山,记者发现当地的干部都异常忙碌,大家都在忙着同样的事情――招商引资。曹渊告诉记者,今后?岈山的主要发展目标是建设具有人民公社文化特色、以特色旅游产业为主导、建材工业和集镇商贸为辅助、现代农业为支撑的文化名镇、旅游名镇、商贸强镇、经济强镇。
小村子、大难题
从小岗村乘坐汽车前往?岈山,沿途所见村镇无数,大体印象就是大兴土木,村子看着普遍比较混乱,沿途所见的水域很多都污染严重,难得见到清澈的水塘和河流。
秦巍告诉记者,现在农村确实普遍存在着公共卫生无人管理的状态,大家“各扫门前雪”,垃圾随处可见,一下雨便直接冲到河沟里面去。
作为镇党委副书记,秦巍深知当前农村村一级的基层组织比较涣散的问题。“村里基本没有集体经济,没有收入,而群众也人心涣散,不太听村干部的。你要召集开个会还要问管不管饭,给不给钱。”
财政对农村的投入也长期偏少。“花在城市里的多,花在农村的少。”秦巍说。
由于缺乏强有力的村级领导核心,很多农村基础设施交付使用后,维护维修工作严重缺失。“尽管村村都通了公路,但因为没人维护,这些路的寿命变短。”
沈浩刚到小岗村时,也意识到人心涣散是个大问题,而这都是源于没有一个团结的、有战斗力的领导核心。
对于农村的现状,秦巍、周留栓等人反倒有些怀念当年的人民公社。周留栓告诉记者,人民公社也并非一无是处,当年的很多优点还是需要继承和发扬的。“大家干活齐心,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,很多水利设施都是那时建起来的,当时还没有现代化工具。那时都是荒山坡,大家一起栽上树,山就变绿了。”
“最关键的是,那时人民公社承担了部分公共服务的功能,而这正是当前农村需要加强的地方。”秦巍表示。
秦巍担心的问题还在于,农村里稍有能耐的人都跑到城市去了,谁来建设农村?
沈浩刚到小岗村时,大家都觉得他是来“镀金”的。当大家看到他踏实办事后,朴实的村民为了把他留下来,把摁了手印的挽留书交到省里。
不知道这样的做法,在今天是否还能管用。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