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月14日，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在北京召开。刘秉华和他的团队倾注无数心血的矮败小麦育种技术，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。
国家科学技术奖由国务院设立，每年评选一次，是中国科技界最高奖项。和刘秉华同时荣获一等奖的，还有三峡输电工程和西气东输项目。
矮败小麦，是作物遗传学里的亲本，也就是母本，她们就像孵化器、加工厂，担负起批量繁殖、培育小麦子孙后代的重任，她们颠覆了传统的自花授粉方法，她们的雄粉彻底败退，只接受来自不同他花的雄粉，也就是杂交，然后怀孕、哺育、成熟，轮回往复，不断自我优化着小麦的品质。她们不仅是一种特异小麦，更是一种小麦育种方法。
“仓廪实，天下安”。中国历代治国安邦，都讲求粮为根本。毛泽东曾提出过一个问题：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？答案是：吃饭问题最大！邓小平同志也说过，谁有了粮食，谁就有了一切。大国伟业，重在粮食稳定。
矮败小麦，实际上是为中国粮食增产装上了一个加速发动机。
刘秉华，原籍河南鄢陵，现为中国农科院作物所研究员，小麦育种专家。
刘秉华的矮败情缘
每年一进入4月，刘秉华教授便一如翩飞的大雁，从居地北京南迁至河南。
河南新乡县七里营乡，有他的“王国”——国家矮败小麦育种技术创新中心。
4月，和春天里的一切事物一样，这些矮败小麦，开始春心萌动，拔节，抽穗，吐露芬芳、伸展柱蕊、招摇花粉，授精、结果。
每天，很早很早，他就要走到田间，一株株抚弄他亲亲的子民们，不无怜爱地注视他们，和他们喁喁而语。反复看，反复看。刘秉华爱说，这世界上不会有两穗长得一样的麦子。
“矮败小麦”其实就是被他硬生生“看”出来的。
1979年，中国农业科学院恢复研究生招生的第一年，正在河南镇平县教书的刘秉华，考取了育种专家、爱国华侨邓景扬的研究生。也许是命中注定，他一下子就撞上了矮败小麦的祖宗——太谷核不育小麦。
太谷核不育小麦，这是一段绕不开的历史。1972年，山西省太谷县农民技术员高忠丽发现了一株特殊的小麦，这株小麦雄性败育彻底，花药黄白色、呈小箭头状、内无花粉粒；雌蕊发育正常，开花时颖壳张开角度大，柱头外露，渴盼着外来花粉的滋润。
高忠丽发现的这株小麦，意义非同寻常，因为当时世界上还没有发现如此彻底败育的小麦。这株麦子后来被鉴定为太谷核不育小麦，而鉴定人，就是刘秉华的导师邓景扬先生。1980年，邓在《作物学报》上刊发了自己的研究成果，认定太谷核不育小麦属显性不育，受一对显性基因控制。他的下一个重要研究课题，就是要确定这个基因在小麦21对染色体的哪一对上。
正在读研的刘秉华接下了这一重担。
清明前夕，一个四月飞雪的日子，我们陪刘秉华教授回到他的故乡鄢陵彭店乡新庄村。这里，他已经好久没回来过了。1944年，刘秉华出生不久，父亲就被抓了壮丁，一去不返，从他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，他6岁时，母亲也撒手人寰。在伯父的帮助下，他经历了失学、复学、再失学、再复学的过程。
1960年前后，发生在中国的三年自然灾害，让刚上高中的刘秉华印象深刻，家家户户缺粮少米，有时候为了一口粮，亲情不再。一个周末，他回家拿干粮，刚到村口，就见同村徐姓的大爷脸肿得很厉害，走路摇摇晃晃，仿佛一阵风来都会刮倒，回到家，他看到伯父的脚也肿了。当时的刘秉华心中不无酸涩。高中毕业时，他考上了河南农业大学，选择了学农。最终，又坚定地选择了在中原大地最常见的小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。
他的老家人回忆说：“他不爱说话，就是爱琢磨个事儿，不出名堂不罢休。”
主动请缨承担这一任务的自信，还源于早年在河南镇平执教时，利用授课之余，他几乎翻阅了国内所有版本的遗传学书，练就了深厚的遗传学功底。
果真，两年多后，年轻的刘秉华就挑战成功，用染色体排除和端体分析相结合的方法，完成了太谷核不育小麦的基因定位。
他创造了矮败小麦的祖先
刘秉华踌躇满志，他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，（下转第二版）
（上接第一版）属于农民，属于国家的王国。
这个王国的蓝图是这样的：小麦们有着自己的母亲或说母本，这母亲不会自我授粉，只有接受父本的授粉，她个头矮些，让父亲不太费力就能给她们授精，一年又一年，这些母本小麦杂合着不同父本的优良品质，让自己的后代强、更强。
中国农科院北圃场的种子田等三四个地块，是他全部的天地。为了争取这些试验地，他和人吵过、争过，被撵来赶去，搬来搬去，地不够了，他就开荒，甚至把田间小路也开成地。
从321株，到3248株。失败，还是失败。
1988年，他把株数增加到了5216株。为了得到每一阶段可靠的数据，刘秉华每天天一亮就到地里观察，晚上很晚，他还要到实验室进行细胞学分析结果比对。
老天，终于给他开了一扇窗。
那是1989年5月的一天，看了一上午的他，简单吃了点午饭就又来到试验田一株一株地按照标记检查。突然，他手停下了，托在他手里的这株小麦，雄性特征完全失去，颖壳夸张地张开。
刘秉华揉了揉眼，他感觉好像是在做梦，世界静止了，这世界离他很近，但又远隔万世，这世界离他很远，但又直直地捣他的胸。
“杨丽杨丽杨丽！”他急急地叫助手，“快过来呀！你来看！”
“就是她了！”待杨丽到近前，他说，“就是她了！雄花完全败退，她就是我们想要的啊！”
在培育了8785株后，他终于选到了“又矮又败”的小麦。
又到了播种季节，刘教授将那株小麦上的235粒种子精心撒向大地。来年，在235株中只分离出两种表现型，即矮秆不育株和非矮秆可育株，两种类型的株高区别非常明显。又一年，刘秉华继续给矮秆不育株授粉，结果又分离出一半矮秆不育株和一半高秆可育株，刘秉华放心了，现在，他可以踏实地说，他得到了稳定的具有矮秆基因标记的太谷核不育小麦——矮败小麦。
矮败小麦的优势显而易见：株高差异十分明显，矮秆即为不育株，非矮秆即为可育株。常规方法做一个杂交穗子，得到二三十粒杂交种，就需要花费十分钟左右，利用矮败小麦，不需要人工去雄授粉，就可以产生大量的杂交种，杂交效率可提高数百倍。
故乡人感动了他，他把基地建在了河南
创制矮败小麦的目的，不是为了矮败小麦，而是以矮败小麦为母本的小麦后代，方法固然好，若没产出好的良种，那也不是好方法。
突然，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，以后的十年，作物学界很少再有他的消息。
他去哪儿了？他干什么去了？
刘秉华很清楚中原小麦在中国粮食格局中举足轻重的地位。在北京中国农科院研究的脚步没停，他就把另一只脚，迈到了河南。
1991年，刘秉华收到一封农民来信，信中，农民请求刘秉华能给他提供一些矮败种子，并教给他培养方法，刘秉华从字里行间，看到了那方土地上的朴实乡亲，他心里润润的，他马上寄给这个农民20粒种子，并随信详嘱育种方法。这个农民，就是现在的新乡县七里营乡大赵庄人张清海。从此，他多了一个新的试验场地——张清海家的责任田。从那时起，刘秉华踏上了回归故乡的路途，常常奔波于新乡与北京之间。
在发现矮败小麦十年后，刘秉华建成矮败小麦轮回改良群体，并从中选育出轮选987等新品种。“轮选987”不仅表现高产稳定，在其参试的所有国家正式试验中产量水平均居第一位，比主栽品种京冬8号、京411平均增产14.8%，一亩地多打粮食150斤到200斤。2003年京津唐地区的小麦白粉病发病严重，不少品种大面积倒伏，轮选987不仅没有感染病害，而且表现了良好的抗倒伏性。
2003年7月15日，农业部组织召开“矮败小麦创制与高效育种新体系”成果鉴定会，李振声院士、庄巧生院士等高度评价矮败小麦“创新性强，使用效果好，发展潜力大”。鉴定会鉴定矮败小麦是“独特的遗传资源，属国际首创，整体上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”。
刘秉华的研究也受到了新乡当地官员的关注，2002年，在得知刘秉华来到新乡后，新上任的新乡县县长焦锡武（现任新乡县委书记）找到了刘秉华，两个人在新乡东方宾馆深谈了两夜。两天后，新乡县政府拿出100万元，支持刘秉华的研究工作，并给他划拨了300多亩试验用地。不久，新乡县一家地产公司老总罗全起也拿出300多万元，支持刘秉华的工作。
2006年5月28日，设在河南新乡的国家矮败小麦育种技术创新中心正式成立。在这里，刘秉华的矮败小麦事业开始高速发展。也是在这里，矮败小麦种子开始大规模走向全国。
刘秉华的矮败小麦，在农科院引起了蝴蝶效应，在他的带动下，中国农科院的13个研究所都来到了河南，来到了新乡，玉米、大豆种植等等，都来了。
而新乡，也给了他们热情的迎接。刘继红县长拍板，一万亩良田划拨出来，万亩良种基地正在形成。
一等奖不是我们的目标
今年1月14日，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在北京召开。刘秉华终于等来了这项迟到的大奖：矮败小麦育种技术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，他是第一完成人。
获奖不久，他感到身体不适，到医院做了CT，结果是左肾肿瘤，需要立即手术。做手术前，他来到办公室，向助手杨丽“请假”：“我可能要住几天院，要是有人问起来，就说我出差了，千万别说我住院。你看好咱的摊儿，继续工作。”刘秉华一个人去了医院，从住院到手术到出院，他只让学医的小女儿陪伴，一周后就上班了。他并不担心自己，担心的是刚刚开始发力的矮败小麦。
“他总是这样。”在说到住院这件事儿时，杨丽突然哽咽失声，“他总是这样，有苦自己扛着。怕给人添麻烦，有一年下大雨，水把麦子都淹了，他一个人，拿着盆在地里舀啊舀，直到我们发现。”
新乡国家矮败小麦育种技术创新中心的年轻员工们，没谁比他跑得快。“他一来中心就领我们下地，一圈又一圈，我们腿都拖不动了，他还蛮有劲儿。” 育种中心的负责人位运粮说。刘秉华招来的学生张明响说到老师也是眼含热泪，他刚刚考上中国农科院在职研究生，学费需要两万多元，一时拿不出，刘秉华知道后，将2万多元递到他手里。
如今，在刘秉华的影响下，矮败小麦研究团队成员，光北京加上河南两地已有20多个。如果加上全国各地利用矮败技术进行小麦品种开发的，这支队伍还要庞大得多。
“一等奖不是我们的目标。”刘秉华说，“我们会走得更远。我们要把矮败小麦育种技术推向全国，搞出矮败小麦分子育种体系，让更多农民粮食增产，让更多农民生活过得好些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