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三次被评为全国种粮大户的农民,经历两次无奈的搬迁之后,最终被高昂的地租“驱逐”出赖以生存近二十年的土地,从种粮大户尴尬蜕变为养殖行业的新丁。
或许,这是市场经济的必由之路。但随着一个个稻田“守望者”的离去,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开始担忧:未来十年、二十年后,由谁来守候中山300余万人口的粮食安全?
一望无际的田野里,渺无人影。片片“越冬棚”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,显得颇为壮观。“越冬棚”中,南美白对虾正在安静地享受着人造的“温暖气候”。
这里是中山板芙镇广福村近年来所着力打造的现代农业示范基地。售价逐年走高的南美白对虾,从基地中最初近千亩的养殖面积逐渐扩大,最终覆盖了包括一千余亩稻田在内的4000余亩示范基地。如今,两台钩机正在这个基地中最后的140余亩稻田上挖掘鱼塘。
种粮大户成养殖新丁
62岁的梁朝胜,坐在田头的一间简易工棚里,望着钩机满怀感慨,却又极为无奈。这位脸上爬满沟壑的老人,曾经是全国闻名的种粮大户,也是中山唯一一位三次被评为全国种粮大户的农民。
而正在开挖鱼塘的这片耕地,是梁朝胜在2008年的租种地。当时租金每年1100元/亩。其中板芙镇政府每亩补贴500元,实际每亩租金600元。5年的承包期将于2013年1月到期。
广福村委会委员、党支部委员梁伟钊告诉记者,近年来,广福村的耕地逐步转化为鱼塘,用于发展南美白对虾养殖。梁朝胜承包的这片水稻田,如按市场价,每亩租金将超过2000元。
“租价太高了,但种粮利润低,普通农民根本无法承受。”近几个月,梁朝胜几乎跑遍全市有水稻田的镇区,甚至还试过到其他城市去承租耕地,但最终铩羽而归。他所问过的耕地,要么租价太高,要么不适合连片种植。
找不到耕地,又不想这么快退休,梁朝胜最终做了个艰难的决定:转行。即将到期的140多亩耕地,他最终自己承包下20亩开挖鱼塘养虾。
“以前我教别人种水稻,现在养殖户教我养虾。”昔日闻名全国的种粮大户,如今却成为了养殖行业的新丁。对自己被迫进行的“转型升级”,梁朝胜感觉十分无奈,但又找不到更好办法。
水稻种植正在逐年萎缩
事实上,这并非梁朝胜第一次被高昂的租金“驱逐”出土地。
梁朝胜的弟弟梁添胜,是中山有记录的“第一个水稻规模经营机械化专业户”。1984年,梁添胜承包经营了296亩土地,其中水稻面积218亩,是中山仍至全省数一数二的“大耕户”,还实现了机械化耕种。
在梁添胜的影响下,1991年,靠种甘蔗起家的梁朝胜,在沙溪龙瑞村承包了230亩耕地,开始了他的种粮专业户生涯,而当年的土地租金仅为 600多元/亩。十余年过后,昔日的农业大镇沙溪依托城区实现了飞跃发展,土地价格逐年升高。土地承租期刚满,梁朝胜这块临近城区的耕地便被房地产开发商 买下。
眼看沙溪再无便宜的农田可以承租,无奈之下梁朝胜只好转移到稍远的南区,当时租金价格是将近700元/亩。据梁朝胜介绍,2004年前后,他耕作的水稻田分布于沙溪、南区、板芙三地,共400多亩,达到最顶峰。
好景不长,在南区的五年耕地承租期一到,当时租金已经飙升到近2000元/亩。2008年,梁朝胜被迫再度转移,来到更加偏远的板芙。
从沙溪转移到南区,再从南区搬移至板芙,虽然离城区越来越远,但形势却没有越变越好。也正是在这十余年间,中山的水稻种植行业悄然发生了巨变。
致公党中山市委会在2010年提交了一份关于加强中山粮食安全的议案。根据议案的调查,中山市粮食播种面积,从1995年的52万亩锐减到 2008年的22.3495万亩,减幅高达57%。也正是在这一段时期,中山全市年粮食总产量从26.35万吨下降到6.75万吨,降幅达74.38%。
粮食播种面积的大幅缩减,带来的直接影响,便是全市粮食产销缺口不断扩大:2008年前后,中山每年需从外地调入口粮高达近60万吨,粮食调入量已经增加到93.4%,并呈现出进一步扩大的趋势。
逐渐离去的“守望者”
水稻种植面积的逐年减少,既与大片禾田租金的高涨相关,也与高效益的现代农业崛起密不可分。
梁伟钊给记者算了一笔账,南美白对虾单造亩产普通达到400—500公斤,产量高的达到750公斤。而虾贩的收购价为一公斤40元。如此算来, 养南美白对虾的收益比种植水稻高出不止一倍。正是在高效益的刺激下,广福村现代农业示范基地中原有的近1500亩水稻田,近三年来陆续改造为鱼塘用于养殖 南美白对虾。
当然,比养殖南美白对虾更加赚钱的现代农业还在陆续浮现,比如在古镇已经发展得极为成熟的苗木种植产业:一个800平方米左右的“庄园”,雇上20—30个工人,有时一个月销售额就可达200多万元。跟种粮行业相比,这是何等差距!
虽明白收益的天差地别,但固执的梁朝胜仍坚守着自己的140余亩农田不愿“转型”。但不管是多级财政的大力补贴,还是机械化下的连片耕种,都无法扭转一个事实:种植水稻不是快速致富途径。
2008年之后,在梁朝胜承包广福村土地耕种的五年间,中山的水稻种植面积出现了更大幅度的缩水,昔日的农业大镇争相转型:
比如民众镇,这个一度被誉为中山“谷仓”的农业大镇,水稻种植面积最高峰时达到数万亩。然而近几年每年却以40%左右的幅度下降,到今年仅剩下894亩;
事实上,中山农业部门也一度加大对种粮农户的补助。仅“十一五”期间,中山投入农业机械发展资金就达3800万元,中央、省财政农机购置补贴资金950万元,逐步消除了中山“锄禾日当午”的传统耕作方式。
然而,水稻种植收益不高仍然是残酷的现实。市农业局新近公布的2012年中山种粮补贴表显示,2012年,中山全市晚造水稻面积共计仅为22521.95亩。这一总额甚至还比不上民众等镇区产粮高峰时期的数额。
梁添胜、梁辉祥、程金钊、梁朝胜……这些昔日闻名全国的中山种粮大户,在一波波的市场化浪潮中,慢慢无奈地淡出历史舞台。连片超过200亩的水稻种植面积,曾经在中山比比皆是,如今已成凤毛麟角。
尴尬的“38,50”部队
这一次,梁朝胜再也找不到退路,无处可搬。
满腔的热情虽然被逐利的市场浇灭,但他早有思想准备:就算是有大片土地提供给农户种植,种粮行业在中山仍将被逐步淘汰。由于效益较低,整个行业早已“后继无人”。
据梁朝胜介绍,目前中山从事水稻种植的农户,一帮尴尬的“38,50”部队已经成为主力军:要么是妇女,要么是50岁左右的男人,年轻人基本绝迹。
“地还是那块地,我们也早已经不是‘面朝黄土背朝天’的传统农民。但我们的效益依旧那么差,怎么会有年轻人愿意参与进来。等我们这一代人老了,谁来种粮?”梁朝胜告诉记者,虽然自己的儿子也会操作耕种机器,但他对种植水稻一点兴趣也没有,认为没有前途。
今年45岁的北伟在大涌承租了140亩地,明年也将面临到期。他早已收到风声,土地一到期,租金也将超过2000元/亩。如今他做好了当散户的准备:带着机器上门给剩余的水稻种植农户帮忙。
“我的儿子压根不喜欢种粮这个行业。作为父亲,我也不会希望儿子从事这个行业,日子确实太苦了,无奈的事情太多了。几十年来,这仍是个靠天吃饭的行业啊。”北伟苦笑着对记者说。
无可奈何花落去。在浩浩荡荡的市场化浪潮中,昔日活跃的稻田守望者们,正一个个相继离去。
但旧的走了,新的却未来。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开始担忧:十年、二十年后的中山,由谁来守候日渐成为历史符号的农耕文明,又有谁来守候300余万人口的粮食安全?
■对话
“现在不种地了,很无奈很心酸!”
全国种粮大户三连冠梁朝胜:
黝黑的皮肤,爬满沟壑的脸,朴实的笑容。这就是梁朝胜,一位在水稻种植行业得到过无数荣誉的老人。
在稻田中生活了20余年,他见证了中山水稻种植行业的辉煌时期,也一同经历过市场的残酷洗礼。接受记者采访时,他甚至不愿意坐在屋子里,宁愿站在屋前望着正在陆续被改造成鱼塘的稻田。
时光无可逆转。种粮大户的身份已成过去,如今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狠补养虾知识之余,惆怅地回忆他与稻田的那些心酸往事。
南方日报:种粮20余年,如今被迫转行,你有什么感受?
梁朝胜:现在不种地了,很无奈也很心酸!也不知道能干什么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60几岁的人了,到工厂没有人愿意要。干其他的,自己也不会。现在养虾我也只是试试罢了,在这里生活惯了,周围的人都很熟,舍不得走。
南方日报:现在转行养南美白对虾,你有把握吗?
梁朝胜:没把握,毕竟这个行业跟水稻种植有很大差别。而且今年南美白对虾出现了普遍减产现象,有些人的亩产减少50%以上。虾价是走高了,但许 多人都养亏了。当然,如果市场行情好的时候,这个行业比水稻种植确实好多了。有些人就十几亩地,一年能赚七八十万。这在水稻行业是想都不敢想。
南方日报:那你舍不舍得离开稻田?
梁朝胜:当然舍不得。这几天我陆续把机器卖了,很心疼啊,但又很无奈。种了20多年水稻了,只要看到水稻田,我心里就会觉得很踏实。特别是每年当周边的农民跑来跟我买稻谷时,心里特别满足。
南方日报:你希望你儿子以后还做农民种粮食吗?
梁朝胜:希望阿,如果他能种最好。我们家里四兄弟都是种粮食出身,我女婿也是种粮食的。对于稻田,我们都有很深厚的感情。
但这个行业发展了几十年,虽然得到政府大力扶持,终究还是个靠天吃饭的行业。孩子虽然会操作耕种机器,但他对种植水稻一点兴趣也没有,认为没有前途。
南方日报:那你觉得这个行业还有前途吗?
梁朝胜:我算过账,虽然种田比不上养虾种花木这些行业,但总比外出打工收入要高。我女婿原来在工厂打工,收入不高,后来是我动员他过来帮忙种粮 的。现在他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。但我想不明白的是,中央到地方都强调要抓粮食生产,强调粮食生产的重要性,为什么这么好的一块稻田却无法保证拿来种粮食?
南方日报:如果现在还有田给你种,你会种到几岁?
梁朝胜:我会一直种到做不动为止。种了20多年,真的对稻田有很深的感情。现在要是再给我几百亩,我也种得来!



